基本信息:
書名:吶喊
定價:32
作者:魯迅
出版社:
出版日期:2016.01
ISBN:9787201097206
字數:
頁碼:
版次:
裝幀:
開本:
商品重量:KG
目錄:
自序
狂人日記
孔乙己
藥
明天
一件小事
頭發的故事
風波
故鄉
阿Q正傳
端午節
白光
兔和貓
鴨的喜劇
社戲
讀后記 / 陳丹青
內容簡介:
《吶喊》是魯迅的第一本小說集。1918年,新文化運動正值高峰。魯迅因為和老朋友“金心異”(錢玄同)的一場關于“鐵屋子”的談話,創作了第一篇白話小說《狂人日記》。至1922年,五四大潮漸落,魯迅應陳獨秀之邀,將之前的小說結集出版,目的在于為新文化運動“吶喊”,并且慰藉那些在斗爭中“奔馳的猛士”,使他們無畏地前進。
新版《吶喊(魯迅短篇小說集)》完整收錄魯迅從1918至1922年所作小說十四篇、自序一篇,以及陳丹青先生專門為新版撰寫的讀后記長文一篇。
精彩頁:
孔乙己
魯鎮的酒店的格局,是和別處不同的: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,柜里面預備著熱水,可以隨時燙酒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四文銅錢,買一碗酒,——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,——靠柜外站著,熱熱的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文,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,或者茴香豆,做下酒物了,如果出到十幾文,那就能買一樣葷菜,但這些顧客,多是短衣幫,大抵沒有這樣闊綽。只有穿長衫的,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喝。
我從十二歲起,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,掌柜說,樣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,就在外面做點事罷。外面的短衣主顧,雖然容易說話,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,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,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燙著,然后放心:在這嚴重兼督下,羼水也很為難。所以過了幾天,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。幸虧薦頭的情面大,辭退不得,便改為專管燙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。
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,專管我的職務。雖然沒有什么失職,但總覺得有些單調,有些無聊。掌柜是一副兇臉孔,主顧也沒有好聲氣,教人活潑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幾聲,所以至今還記得。
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臉色,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;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雖然是長衫,可是又臟又破,似乎十多年沒有補,也沒有洗。他對人說話,總是滿口之乎者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為他姓孔,別人便從描紅紙[`]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這半懂不懂的話里,替他取下一個綽號,叫作孔乙己??滓壹阂坏降?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!”他不回答,對柜里說,“燙兩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?!北闩懦鼍盼拇箦X。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!”孔乙己睜大眼睛說,“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,吊著打?!笨滓壹罕銤q紅了臉,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,爭辯道,“竊書不能算偷……竊書!……讀書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連便是難懂的話,什么“君子固窮”[2],什么“者乎”之類,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: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聽人家背地里談論,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,但終于沒有進學[3],又不會營生;于是愈過愈窮,弄到將要討飯了。幸而寫得一筆好字,便替人家鈔鈔書,換一碗飯吃??上钟幸粯訅钠?,便是好吃懶做。坐不到幾天,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,一齊失蹤。如是幾次,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??滓壹簺]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。但他在我們店里,品行卻比別人都好,就是從不拖欠;雖然間或沒有現錢,暫時記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還清,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喝過半碗酒,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,旁人便又問道,“孔乙己,你當真認識字么?”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,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。他們便接著說道,“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,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,嘴里說些話;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,一些不懂了。在這時候,眾人也都哄笑起來: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在這些時候,我可以附和著笑,掌柜是決不責備的。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,也每每這樣問他,引人發笑??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?,便只好向孩子說話。有一回對我說道,“你讀過書么?”我略略點一點頭。他說,“讀過書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茴香豆的茴字,怎樣寫的?”我想,討飯一樣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過臉去,不再理會??滓壹旱攘嗽S久,很懇切的說道,“不能寫罷?……我教給你,記著!這些字應該記著。將來做掌柜的時候,寫賬要用?!蔽野迪胛液驼乒竦牡燃夁€很遠呢,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;又好笑,又不耐煩,懶懶的答他道,“誰要你教,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?”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,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,點頭說,“對呀對呀!……回字有四樣寫法[4]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煩了,努著嘴走遠??滓壹簞傆弥讣渍毫司?,想在柜上寫字,見我毫不熱心,便又嘆一口氣,顯出極惋惜的樣子。
有幾回,鄰居孩子聽得笑聲,也趕熱鬧,圍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,一人一顆。孩子吃完豆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著碟子??滓壹褐嘶?,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,彎腰下去說道,“不多了,我已經不多了?!敝逼鹕碛挚匆豢炊?,自己搖頭說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[5]?!庇谑沁@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??滓壹菏沁@樣的使人快活,可是沒有他,別人也便這么過。
有一天,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結賬,取下粉板,忽然說,“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。還欠十九個錢呢!”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。一個喝酒的人說道,“他怎么會來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?!闭乒裾f,“哦!”“他總仍舊是偷。這一回,是自己發昏,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。他家的東西,偷得的么?”“后來怎么樣?”“怎么樣?先寫服辯[6],后來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?!薄昂髞砟??”“后來打折了腿了?!薄按蛘哿嗽鯓幽??”“怎樣?……誰曉得?許是死了?!闭乒褚膊辉賳?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。
中秋過后,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,看看將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著火,也須穿上棉襖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沒有一個顧客,我正合了眼坐著。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,“燙一碗酒?!边@聲音雖然極低,卻很耳熟??磿r又全沒有人。站起來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。他臉上黑而且瘦,已經不成樣子;穿一件破夾襖,盤著兩腿,下面墊一個蒲包,用草繩在肩上掛??;見了我,又說道,“燙一碗酒?!闭乒褚采斐鲱^去,一面說,“孔乙己么?你還欠十九個錢呢!”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,“這……下回還清罷。這一回是現錢,酒要好?!闭乒袢匀煌匠R粯?,笑著對他說,“孔乙己,你又偷了東西了!”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,單說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會打斷腿?”孔乙己低聲說道,“跌斷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懇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熱了酒,端出去,放在門檻上。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,放在我手里,見他滿手是泥,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。不一會,他喝完酒,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,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。自此以后,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。到了年關,掌柜取下粉板說,“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說“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!”到中秋可是沒有說,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。
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——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。
一九一九年三月。P23-29
序言:
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.后來大半忘卻了,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。所謂回憶者,雖說可以使人歡欣,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,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,又有什么意味呢,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,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.到現在便成了《吶喊》的來由。
我有四年多,曾經常常,——幾乎是每天,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,年紀可是忘卻了,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,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。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,在侮蔑里接了錢,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?;丶抑?,又須忙別的事了,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,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:冬天的蘆根,經霜三年的甘蔗,蟋蟀要原對的,結子的平地木,……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。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。
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人困頓的么,我以為在這途路中,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;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,仿佛是想走異路,逃異地,去尋求別樣的人們。我的母親沒有法.辦了八元的川資,說是由我的自便;然而伊哭了,這正是情理中的事,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,所謂學洋務,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,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,耍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,而況伊叉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。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,終于到N去進了K學堂了,在這學堂里,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,算學,地理,歷史,繪圖和體操。生理學井不教,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的《全體新論》和《化學衛生論》之類了,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,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,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,同時叉很起了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;而且后澤出的歷史上,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。
因為這些幼稚的知識,后來便使我的學籍列在日本一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里了,我的夢很美滿,預備卒業回來,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,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,一面叉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。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,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,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,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,因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,而時間還沒有到,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,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。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,關于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,我在這一個講堂中,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嚼采。有一回,我競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,一個綁在中間,許多站在左右,一樣是強壯的體格,而顯出麻木的神情。據解說,眾,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。
這一學年沒有完畢,我已經到了東京了,因為從那一回以后,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,凡是愚弱的國民,即使體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壯,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窖,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。所以我們的第一耍著,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,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,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,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。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,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;可是在冷淡的空氣中,也幸而尋到幾個同志了,此外叉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.商量之后,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,名目是取“新的生命”的意思.因為我們那時大抵帶些復古的傾向,所以只謂之《新生》。
《新生》的出版之期接近了,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當文字的人,接著又逃走了資本,結果只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。創始時候既已背時,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語,而其后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運命所驅策,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,這就是我們的并未產生的《新生》的結局。
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,是自此以后的事。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,后來想,凡有一人的主張.得了贊和.是促其前進的,得了反對,是促其奮斗的,獨有叫喊于生人中,而生人并無反應,既非贊同,也無反對,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,無可措手的了,這是怎樣的悲哀呵,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。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,如大毒蛇,纏住了我的靈魂』。
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,卻也并不憤懣,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,看見自己了: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。
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,因為這于我太痛苦,我于是用了種種法,來麻醉自己的靈魂,使我沉入于國民中,使我回到古代去,后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,都為我所不愿追懷,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的,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,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L
s會館。里有三間屋,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,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,而這屋還沒有人??;許多年,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’??椭猩儆腥藖?,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,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,這也就是秘睦一的愿望。夏夜。蚊子多了,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,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,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。
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。,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,脫下長衫,對面坐下了,因為怕狗,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。
“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,”有一夜,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,發了研究的質問了。
“沿右什么用?!?
“那么,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?”
“沒有什么意思?!?
“我想,你可以做點文童……”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,他們正辦《新青年》,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,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,我想.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,但是說:
“假如一間鐵屋子,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,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,不久都要悶死了,然而是從昏睡人死滅,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?,F在你大嚷起來,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.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,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?”
“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,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?!?
是的,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,然而說到希望,卻是不能抹殺的,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,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,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,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煮了,這便是最初的一篇《狂人日記》。從此以后,便一發而不可收,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,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,積久就有了十余篇。
在我自己,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,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,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,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,使他不憚于前驅。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,是可僧或是可笑,那倒是不暇顧及的;但既然是吶喊.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,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,在《藥》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,在《明天》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,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。至于自己,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,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。
這樣說來,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,也就可想而知了,然而到今日還能蒙著小說的名,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機會,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一件僥幸的事,但僥幸雖使我不安于心,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,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。
所以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,而且付印了,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,便稱之為《吶喊》。
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,記于北京。
后記:
將近一百年前,1918年,魯迅寫成他的《狂人曰記》,自此連續發表“小說模樣”的文章。1923年、1926年,北大新潮社與北新書局先后出版了他的小說集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。
將近五十年前,1966年,“文革”爆發,所有孩子高興地輟學了。我貓在閣樓的昏暗中,一頁頁讀著魯迅的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,完全相信淪亡的孔乙己、瘋了的祥林嫂、被斬首的夏瑜……都是舊中國的鬼魅,我一邊讀,一邊可憐他們,也可憐魯迅:他居然活在那樣黑暗的年代!
很久以后我才明白,書中的故事遠在晚清,而晚清并不像魯迅描述的那么可怕、那股絕望。但我至今無法對自己解釋,為什么他筆下的鬼魅,個個吸引我。在我的童年,革命小說如《紅巖》、《金光大道》、《歐陽海之歌》……超級流行,我不記得為什么不讀,也讀不下去。
同期,“社會上”流傳著舊版的郭沫若、茅盾、郁達夫、巴金、蕭紅…··我不知道那就是民國書,零星讀了,都喜歡。不過.最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說,還是魯迅。單看書名就有魔力:“吶喊”,而且“彷徨”,天哪,我也想扯開喉嚨亂叫——雖不知叫什么,為什么叫——我也每天在弄堂里百無聊賴地亂走。
我不懂這就是文學的魅力,只覺得活活看見了書里的眾生——那位暗夜里抱著死孩的寡婦單四嫂子(鄉鄰“藍皮阿五”動她的腦筋),那群中宵劃船去看社戲的孩子(從河邊豆田偷摘而旋即煮熟的豆子啊)…--我確信書中那個“我”就是魯迅,我同情他躲開祥林嫂的追問,在我的童年,街巷里仍可隨處撞見令人憎懼的瘋婆。這個“我”還在酒桌邊聳耳傾聽另一位食窖上樓的腳步,而當魏連殳被軍服裝殮后,他會上前望一眼亡友的死相。那是我頭一回讀到尸體的描述,害怕,但被吸引。
臺上書本,瞧著封面上魯迅那張老臉,我從心里喜歡他,覺得他好厲害。
我已不記得六十年代小學語文課目——對了,有那篇《故鄉》。中年后,我童年的窮朋友也如閏土般畢恭畢敬,起身迎我,使我晾異而哀傷——八十年代后的中小學生會被《故鄉》吸引么?宴在說,我那一代的閱讀語境,永不復返了,那是前資訊、前網絡時代。如果今日的學生厭煩魯迅,與之隔膜,我深感同情。除了我所知道的原因,我想了解:那是怎樣的一種煩厭。 近時果麥文化告知,新版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面世在即,要我寫點什么。我稍稍吃一廉,且不以為然。近百年過去,解讀魯迅的文字——超過原著數百倍——無論如何已經過時了,失效了,除了我輩與上代的極少數(一群嚴重過時的人).眼下的青年完全不在乎關于魯迅的累累解讀。然而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被它的解讀,亦即.過時之物,厚厚粘附著,與魯迅的原文同時奏效,其中每個主題都被長串的定義纏繞著,捆綁著。它并不僅僅來自官府,也來自真心推崇魯迅的幾代人,在過時的逆向中,他們挾持著魯迅。
眼下,倘若不是言過其實,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遭遇問世以來不曾有過的冷落(直到八十年代末,它們仍然喚起必讀的尊敬與愛),魯迅的讀者即便不是大幅度喪失,也在逐年銳減(太多讀物裹挾新生的讀者,逐出了魯迅)。近年我以另一種理由,可憐魯迅。我曾議論他,但不談他的文學:我不愿加厚那淹沒魯迅的附著物。
當我五十年前閱讀他,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經已出版四十年:這是魯迅無法望見的歷史。當初他嵌入小說的記’眨,潛入被他視為昏暗的晚清,停在十九世紀末;此刻,我的記憶回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,那正是死后的魯迅被無數解讀重重封鎖的時期,他因此一步步令日后的青年倍感隔膜。
我慶幸兒時的閱讀:“文革”初年,一切文學解讀暫告休止,中小學停課,沒有課本。沒人摁著我的腦袋,告誡我:孔乙己與阿O“代表”什么,我甚至不知道:這就是文學——新版的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旨在挽回文學的魯迅么?近時回想這些熟悉的篇什,我的感喟可能不在文學,而是時間。
在《明室》的開篇,羅蘭·巴特寫道:有一次他瞧著拿破侖幼弟攝于十九世紀中葉的照片,心想:“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眼見過拿破侖皇帝!”這是過于敏感的聯想么?它提醒的是:在時間中,人的聯想其實有限。閱讀古典小說,譬如《水滸》、《紅樓夢》,甚至略早于魯迅的《老殘游記》與《孽?;ā贰の覀儔虿坏綍械摹皶r間”,可是經由巴特的聯想,我似乎找到我與魯迅可資銜接的“時間”:它直接勾連我的長輩——《彷徨》出版的翌年,1927年,木心出生了.屬兔;又過一年,我父親出生,屬龍,而魯迅的公子周海嬰誕生于下一年,屬蛇…·-我有幸見過晚年的海嬰先生.彼此用上海話笑談。 但在連接三代的“時間”之外,還有什么?
“秩秩千千、幽幽南山”、“粵有盤古.生于太荒”,這是魯迅幼年必須熟讀的句子,之后,他寫出了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。
“天大地大,不如黨的恩情大,爹親娘親,不如毛主席親?!边@是我幼年必須熟讀的句子,之后,我讀到了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。
現在的孩子熟讀什么句子?他們長大后,如有萬分之一的青年選擇新版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,而且讀了進去,他們如何感知遠距魯迅的時間,包括,遠距我的童年的那一長段歲月?
所有閱讀回向過去,進入時間隧道。博爾赫斯說——我不記得原話了——當他閱讀荷馬,古人沒有死,古書,會在今人的閱讀中整個兒復活。我相信他的話。巡察我們今日的文化,綠林好漢與巨家閨秀.早經絕滅,但宋江與林黛玉活在我們的閱讀中?!秴群啊?,《彷徨》,不是古書。當我親見周家的兒孫,我確認魯迅不是封面的側影.確認他的記憶與我的記憶.如何分殊,或竟重疊——這是令人暗暗吃驚之事:新版的阿0與假洋鬼子,新版的孔乙己和夏瑜,新版的祥林嫂和子君,其實仍然活著,并非是舊書中的鬼魅。
嗚呼!為敷衍編輯,我好容易想出以上這段話,隨即發現,我可能又復墮入我所熟悉的、過時的魯迅解讀。魯迅厲害。歷來的解讀,恐怕并非無緣由,而《吶喊》、《彷徨》,確乎隱隱牽動著后世的解讀。
看來我是說不出關于魯迅的新的感想了。那是我的問題。本屆諾貝爾文學獲獎人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及今日的閱讀,正確地指出:“一切都在溢出邊緣,即便是文獻的語言也正在出離原本的邊界?!薄秴群啊放c《彷徨》的邊界是什么?據魯迅說,《吶喊》初版才八百冊,請今日編輯做一統計:上世紀三十年代迄今,這兩冊薄薄的小說集總共出版了多少冊?它們早經成為文獻。文獻,即是指停止了活力的語言嗎?不,不是的。我愿補充博爾赫斯的意思:在閱讀中復活的每一經典,迎對陌生的歷史,交付新的讀者。我多么期待今日的讀者——假如真會有的話——做出新的魯迅解讀。
如今我已到了魯迅尚未活到的歲數。當此果麥新版魯迅小兌集面市之際,我卻想鉆回一無所知的童年時光,尋來舊版的《吶喊》與《彷徨》,與魯迅單獨相對。
“你抄了這些有什么用?”有一次,他翻著我那古碑的抄本,發了研究的質問了。
“沒有什么用?!?
“那么,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?”
“沒有什么意思?!?
“我想,你可以做點文章……”
因為不知怎樣地收束這篇稿子,我取了《吶喊》的自序.略一讀,讀到魯迅與金心異的這幾句對話,噫!我于魯迅的好久之前的愛,又泛了起來。
陳丹青
2015年12月7日寫在北京
評論:
主題詞:
推薦詞:
陳丹青先生自少年時代起,就非常喜歡《吶喊》。他說,這是“令我沉迷惚恍的小說”。五十年后,他重讀《吶喊》,會是怎樣的感受呢?陳丹青先生深情長文推薦,每個少年都應該讀的一本書。
青年畫家慕容引刀,為《吶喊(魯迅短篇小說集)》傾情創作十三副版畫插圖,精美絕倫,值得收藏!
著作者簡介:
魯迅(1881-1936),原名周樹人,字豫才,浙江紹興會稽縣人,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巨匠、思想家和革命家。
魯迅以筆代戈,奮筆疾書,戰斗一生,被譽為“民族魂”?!皺M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?!笔囚斞敢簧膶懻?。代表作有小說集《吶喊》《彷徨》《故事新編》,散文集《朝花夕拾》,散文詩集《野草》,雜文集《墳》《熱風》《華蓋集》《南腔北調集》《三閑集》《二心集》《而已集》《且介亭雜文》等。
在中國現代文學史、思想史、文化史等領域,魯迅都有著自己的獨特貢獻。魯迅及其創作,已成為一面時代的鏡子。魯迅不僅屬于中國,也屬于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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